【妖刀记】(45卷)(01)



               第四十五卷
            第一折 欲辩忘言,此间深意
  「登龙门」固可积蓄内力,将每式劲力层层迭上,一剑强过一剑,然而外发
剑劲无经络周天羁縻,出而散之,体内堆栈的劲力却会对经脉产生极大负担,未
伤敌先伤己,得失不成比例,实战风险太高。
  以八表游龙剑之精妙,造诣若至,任一路、乃至任一式尽可破敌,毋须托大
犯险,历来鲲鹏学府之人,罕有以「登龙门」法应敌者。
  但在凝功锁脉之内,剑劲的消散较外界更缓,兼且「云海苍茫诀」无视凝锁,
于体内缠裹真气,每突破一层,震音重新调和内外,使其混一;在如此希罕的条
件下,堆积的劲力终于撑爆锁限,有了与三才五峰之人同归于尽的本钱——萧谏
纸眼前煞白,只觉体内每滴鲜血、每丝真气,全都鼓胀爆开,百骸彷佛瞬间汽化,
意识随肉身飞散倏然转淡,甚至未觉疼痛,也可能是解裂太快。恍惚间,脑海掠
过一丝清明,顿生宽慰:「……我终是了结了这厮!」
  不及长笑,散出的百骸诸元急遽凝缩,渺渺兮九霄外的出离感骤失,再成钝
重皮囊,老人胸膛触地,浊气几欲爆开,唇上激痛,温热液感涌满口腔。
  他以为撞断几枚牙齿,伸手欲揩,才发现动弹不得。偌大的堂里扬尘一迸,
簌簌飘落,没有任何东西倾倒、飞散,遑论毁坏;歪斜的视界里,一双布袜草鞋
不住放大,蔺织细密陈旧,未予人脏污之感,反有几分出尘。
  「仲骧玉当告诫过你『孤龙歧生』,此乃修习《八表游龙剑》,须得深自惕
励的一道坎儿,只是没几人真遇见过。」即使嗡嗡耳鸣,他仍听出殷横野声音里
带着笑。不是张扬跋扈的那种,依旧教人心凉。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毫发无伤?我……我又是怎么了?
  「仲骧玉临死前或悟出了真相,不知来不来得及告诉你。」
  遗憾的是,仲夫子到死都没明白《八表游龙剑》何以如此,遑论解破。向萧
谏纸揭示真相的,是于老人印象中无所不能的「异人」。
  堆栈劲力,只存于自体周天,故「登龙门」从根本道理上,注定无法成为克
敌杀着,除非具「凝功锁脉」之能,通过锁限,留住外发的剑劲,最终总力爆发,
世间无物可挡。
  但有三五等级的实力,又何须与敌同归?此诚一谬。
  「以你之根骨,我料不能一窥『凝功锁脉』的境界。不过留这一着,说不定
能宰掉此等级数的大敌。」异人道:「或者,我可为你重谱一套推动剑式的心法,
去除贯串堆栈的设计,一举提升六路剑法的威力……如何?」
  青年萧谏纸非不动心,但经历学府隳灭、百死余生的磨砺,心性早不复当初
飞扬毛躁,沉吟片刻,审慎提问:「您以为当初创制这《八表游龙剑》的明宗前
贤,已达凝功锁脉之境,故意留下这道谜题,以考较后人么?」
  异人哈哈大笑。
  「是的话,那厮未免太坏啦,我料非是如此。」信手挽了个剑花,淡道:
「留风险艰难于己,致力提升境界,直至突破身限、交感天地的那一天,才愿以
之向敌……这种啰哩巴唆婆婆妈妈、脱裤子放屁似的小九九,确是那帮腐儒的调
调。留诸后人,大抵不脱砥砺共勉之类的无聊心思。」
  青年沉默良久,忽展颜一笑。
  「既如此,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别后悔啊。」异人一挑眉,眼缝里掠过一抹激赏。
  「……至死不悔。」
  这段话,连阿旮亦未能与闻,事涉萧谏纸的压箱宝,异人特意挑了个独处的
时机恳谈。往后数十年间,萧谏纸未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与阿旮动手喂招,
也不曾使过游龙剑与苍茫诀,便为他朝对上三五等级的对手时,保有绝地反攻的
一线生机。
  今日殷横野猝然发难,固出萧谏纸意料,却提供了绝无仅有的试剑良机,原
本难成的严苛条件一一齐备,六路剑法迭起内外劲,如十数名萧谏纸齐齐出手,
强如隐圣,料想亦难抵挡。
  眼下看来,只能认为萧谏纸舍身一击,未能粉碎锁限,在「凝功锁脉」之前,
气爆终被压制,老人的周天内元却无此等强韧,经脉俱毁,登时成了废人。
  此说足以搪塞多数人,反正三五境界神而明知,无物不克,夸称无敌,凡人
无以拮抗云云。可惜萧谏纸不是普通人。
  尽管一败涂地,「龙蟠」的脑智依旧惊世骇俗,灵光闪现,忽明白殷横野是
如何办到,心底一片冰凉。
  这法子说穿了不值几个钱。就是在气劲爆炸的瞬间,反复解除、再凝聚锁限,
顷刻十数乃至数十度,以弛张瞬变,弭溃洪之势于无形。此法极难也极简单:千
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
手,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才以逸待劳,及时解消…

  萧谏纸并不蠢,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撇开隐密的「行空」身份,于
其儒门资历,可说摸得通透,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司空家与生沫港龃
龉已逾一甲子,顶着这层关系,莫说进不了学府,便变装潜入、冒名偷师,事后
也难逃主家追究。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仗了司空氏的
支持才有今日。稳坐「九通圣之首」的位子,经年不移,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
葛。
  正因如此,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于情于理,殷
横野皆难逃劫数。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约见殷贼,
亲眼确认是真,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萧谏纸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忒多
年了,好坏俱已做尽,就让所有人一次解脱吧——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夹带一
丝脱手全押的痛快。
  「儒门百脉,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你之设想并没有错,只能
说运气太差。」彷佛听见老人之疑,殷横野撩袍蹲下,温言道:「我虽未入学府,
却交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此人惊才绝艳,当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
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虽弃剑钻研刀掌,
我长年与之切磋,文武同修,没少听了其中关窍。」
  (原来……是我中了计!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之中!)
  萧谏纸狂怒起来,浑身发颤,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上半身猛地撑起,顾
不得什么招式理路,双臂攫向仇敌,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踢得离地飞起,「砰!」
落地连滚了几匝,宛若土囊革袋。
  「……台丞!」
  天井中,谈剑笏眦目欲裂,双掌亮如炽铁,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缠住。
  鏖战间,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连出六刀,刃芒甩开血滟如蛇,
竟无一落空。谈剑笏裂衣披创,闷哼一声,终于小退了半步,忍痛回臂,将委顿
的聂雨色扯至身后,左襟又遭刀尖挑开,如非及时缩胸,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
  熔兵手不重套路,掌法粗疏,全凭火劲制敌。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非惧熔
兵手之威、欲以离垢刀尸为盾,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抓住用老的瞬间,一举
造成最大伤害。
  此等毒辣眼力,实为儒门「存物刀」精髓;而于激斗间,犹能分心计算、如
握珠筹,则是「惠工指」最厉害处。武儒之中识者寥寥,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
炼的基础。
  谈大人急落下风,崔滟月压力顿减,终有余裕回头,见堂中萧谏纸趴卧于地,
面下漫出红渍,死活不知,焦岸亭满门的血仇涌上心头,眼中一赤:「贼子!但
教你今日完纳劫数,祭我父母兄妹之灵!」斧刃回旋,荡过一身披风赤甲,豪笑
虽狞,仍曳两行血泪,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挟热风扑入内堂!
  殷横野眸光一凝,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魁梧身形踉跄落于阶下,
斧刃「铿!」搠入地面,堪堪止住退势。
  儒者和声道:「黄泉深无水,兰舟莫催发!此人于我尚有大用,谁也取不得
他性命。然世间至痛,有甚身死者,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崔滟月想起宝爱的
小妹惨遭蹂躏,攒紧拳头,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忽又想对「主人」而言,谁
才是那失之极憾、更甚身殁的「世间至痛」,不觉出神。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心知话语生效,说得再细琐,也不会得到更好的
结果,遂不再理,提萧谏纸后领,如拖破烂一般,径朝天井行去。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耻辱?怒上心头,再不理什么为官
自律,提掌一晃,五指虚抓。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刀光罩身,白袍翻飞,几不见形体。突然间被一股巨
力拖倒,整个人朝对手飞去,不由失色,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举袖遮护头脸。
  熔毁的刃浆逆射而回,「嗤嗤」地烧穿袍袖,灼伤肌肤,发须末稍迎风自燃,
爆出无数火星。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以免被热浪毁去喉肺——这「向日坠红」
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威力最强的一着,热劲催发,能将敌人硬生生吸
来,比什么擒龙功、控鹤功厉害百倍,对手未及入掌,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
自谈大人艺成,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平日练功亦罕演示,可想见其威力。
  南宫损号称「兵圣」,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岂不识「向日坠红」?
  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见他败相既呈、再难还手,抡臂一挥,将浑身着火的
儒者震了开去。南宫损摔入廊间,背脊着地,扯下无数间距,一沾上火星,劈哩
啪啦地烧将起来。
  谈剑笏扑向内堂,崔滟月拦身阶底,眼看又是一场恶战,蓦听一声清唳,长
空中铜影俯掠,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巨喙如钩,飙向檐下的殷横野,正是
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
  「……好一头凶恶的扁毛畜生,连『灭生阵』也不放在眼里!」
  殷横野单臂举起,「哗啦」一阵裂响,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撞塌堂檐,却
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
异的角度,止于殷横野掌顶尺许,彷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发出令人牙
酸的骨裂脆响,血珠崩溢,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一并凝于半空中。
  下一霎眼,殷横野身姿未变,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食指
昂出,无数光影纵横交错,如惊雷、若泡沫,亦幻亦真,金鹰倏然解封弹开,发
出刺耳尖啸,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谈剑笏、崔滟
月等各自走避。
  殷横野露出一抹诧色,旋即转为嘉许。
  「吃我一记『道义光明指』犹能不死,洵为异物!此等能耐,足堪跻身江湖
第一流高手了,无愧『寒潭雁迹』盛名。」以隐圣识广,一见金鹰,便知长年以
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倚为最后王牌的「高柳蝉」,其真实身份为何。至此,古
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于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
  角羽金鹰撞出陷坑,余势不停,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犁出一道崎岖深沟;
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金鹰「呱」的一声怪叫,旋即振翼飞起,大
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对飞禽走兽来说,无异于烈日洪炉,莫说接近,
连直视都异常艰辛,是以先前金鹰携崔滟月前来时,也只是掠过天井,将人投下
便走。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极具灵性,深知萧谏纸
对主人的重要性,强忍灭生阵之害,拼死搭救,先于「凝功锁脉」前撞个正着,
非惟伤筋折骨,怕脏腑亦受重创;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犹能振翅飞离,无怪
乎隐圣出言嘉许,以顶尖高手目之。
  翼影腾空,几乎遮去天井大半,崔滟月背倚檐柱,以披风掩住口鼻,视线望
穿飞扬的碎石草屑,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神会心领,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
意,一刀劈出,正中金鹰腿脚!
  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再难寸进,然雄鹰已无余力
甩脱,身躯一沉,曳着鲜血飞升。崔滟月左臂暴长,攀住被血浸湿的尖利钩爪,
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荡,冉没云间。
  殷横野手拈须茎,连连点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曳着萧谏纸衣领,
继续拖下堂阶。萧谏纸五内翻涌,尚未调匀气息,又一阵磕碰弹撞,几被撞得昏
死过去;勉力维系清明,蓦觉殷横野用心,遍体生寒,竭力嘶声道:「辅……辅
国……走……」却连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奇经八脉似将分裂,下一刻便要崩解
消融。却见一条顽铁搬的身影挥散尘沙,紫膛国字脸上不见平日的唯诺拘谨,安
静得令人心凉,却不是谈剑笏是谁?
  「走……辅……走……」
  殷横野摇了摇头,撇下的视线里满是怜悯。「他听见啦,萧谏纸。可惜,谈
大人是不会走的,对不?」末一句却是对紫膛汉子所说。谈剑笏不理他的挑衅,
沉声道:「放开台丞。」
  「……便饶我不死么?」殷横野几欲失笑,怪有趣似的回睇着。
  谈剑笏并不接口,或许是明白双方实力差距,说什么都没意义,索性拉开功
架提运内元,摆出接敌的态势。殷横野虽稳操胜券,倒也未敢小瞧了熔兵手,回
臂一掷,「碰!」将萧谏纸扔上阶台,未逞口舌之快,只做了个请招的动作:
「……领教。」
  谈剑笏眉宇一冷,铁掌中宫直进,热浪如焰龙抢珠,飙向殷横野。
  极招甫出,老儒倏忽消失不见,焰掌如入无人之境,径朝动弹不得的萧谏纸
卷去!
  谈剑笏心念未动,本能回臂,靴帮子陷地一顿,旋风般转身,掌缘擦出烈焰
如漩,攻势未减,转轰身后!
  蓦听脑后一人赞道:「好本领!」颈背悚起,急忙收势,整个人如失控的陀
螺般曳地旋出,连滚数匝,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单膝跪起,衫袍已磨破多处,冠
飞髻散,两绺乱发披落额前,说不出的狼狈。
  而殷横野好端端站在原地,彷佛不曾稍动,轻轻抚掌,无论神情语调,均无
一丝戏谑,可说是自现身以来,从未有过的正经。
  「熔兵手套路对比其心法,简直不值一哂;能练到这等境地,是你的本事,
着实令人佩服。」老人不无惋惜:「便是神火道人复生,我料变招亦无这等迅捷。
可惜你没有传人。」
  谈剑笏并不知道,对跻身三才五峰、多年来极罕与人认真动手的殷横野,这
已是莫大的肯定。他听台丞谈过三五高人的境界征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
以殷横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脑后补上一指,不知打着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杀手。
  谈大人不擅谋略,索性不作揣想,重新运动内元,准备再起攻势,伺机抢出
老台丞;至于如何逃生,届时再来打算。
  却听殷横野道:「我素爱惜人才,不欲白费了一条大好性命,你对萧谏纸敬
若神明,甘心为他抛头洒血,可知此人坏事做绝,不值你如此牺牲?」谈剑笏最
听不得人诽谤台丞,面色一沉,更无二话,又是中宫一掌,焰劲却止于殷横野身
前七尺处;谈剑笏进逼不得,马步立稳,双掌连环推出,打得无形气墙隐然震动,
空气逐渐扭曲轻颤、混浊转红,每一击似都于虚空中留下一枚淡红掌印,虽是转
瞬即消,亦堪称奇景。
  殷横野单臂微举,身前七尺之内无物不凝,任凭谈剑笏打得飞沙走石、气滚
如沸,草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闲适,左手捋须,从容开口:「萧谏纸统领一个
名唤『姑射』的秘密组织,纠集匪寇阴谋作乱,谋刺镇东将军,复于阿兰山围逼
凤辇,意图不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谈大人若不肯大义灭亲,终不免受
他连累。」娓娓道出萧谏纸接掌「姑射」以来,所行诸事,其中不免掺杂了「平
安符」阵营的恶行,萧谏纸气力未复,时昏时醒,自难辩驳。
  他身前空间俱已凝锁,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声音仍能穿透禁制,传入谈剑笏
耳中,清晰一如贴面。谈剑笏置若罔闻,不住运功发掌,直将「凝功锁脉」造出
的无形防壁当成练功墙,空气渐渐被焰掌打得滚烫如炽。
  殷横野说了约莫盏茶光景,「熔兵手」却未曾止歇,谈剑笏彷佛有用不尽的
内力,毋须调息运功,以这道红光刺目、几能以肉眼窥见其范围尺寸的「气墙」
为中心,偌大的天井内炽烈若洪炉,掌劲虽远不能突破锁限,但足以销融金铁的
高热,逼得殷横野不得不运功抵御;回过神时,竟已到了比拼内力的境地,对位
列三才的隐圣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蓦地省觉:「……都到了生死关头,还想
着接续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费了盏茶工夫。
  萧谏纸利用「凝功锁脉」的特性,欲与敌同归,此计不可谓不毒。可惜殷横
野早悉「登龙门」之秘,以逸待劳,萧谏纸功败垂成,落得经脉寸断、半身瘫痈
的下场。
  谈剑笏掌击锁限,虽难伤殷横野分毫,却意外发现了气墙的凝锁异能,只不
过这回堆栈的非是劲力,而是温度——熔兵手不比游龙剑,无有积蓄之能,不管
迭上几道掌,亦不能逼得殷横野使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劲,能于顷刻间化镔铁
为浆水,几十、乃至几百道掌迭起来,集中轰于隐圣身前七尺……待殷横野回神,
已须提运十成功力,死命锁住,才不致被炽如岩浆的火墙所噬。
  谈剑笏未必看穿了「登龙门」的奥妙,然与萧谏纸相处十数年,两人有着彼
此未觉的默契,在根基无法与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势下,不约而同利用锁限,以自
身特性——游龙剑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热——加乘攻击,将殷横野推向「总力对
决」的窘境。
  以隐圣之能,可轻而易举打穿谈剑笏的掌劲,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撄其锋,
但谈剑笏一死,焰流失控炸开,殷横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实上,此际气墙的
热度已濒临老人的极限,三五层级的功力能锁住攻击,却无法降温,沸滚的红亮
气墙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杀器。
  殷横野终于明白,此人无法说服。
  无论他将枯燥无聊的「熔兵手」,练到何等惊才绝艳的境地,其冥顽不化的
程度,使殷横野彻底失去利用他的兴致。火劲灼烫着老儒的肌肤,若非以内力阻
断呼吸,改采龟息,光是汲热浪入肺,足将五脏六腑烧得焦烂……上回他须使出
十成功力,方能免去逼命之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殷横野面色凝肃,除了恚怒,
心底竟也有一丝惋惜,扬声道:「谈大人!把命送在这里,对得起你赤鼎派一脉
单传,对得起你经世济民的抱负?」谈剑笏充耳不闻,焰掌连出,将气墙炙得更
加滚烫,红光宛若日冕,几难直视。
  殷横野冷哼一声,右臂抬起,催动功力,缓缓踏前一步,金乌般的刺亮光墙
等距推移,压向谈剑笏!
  谈剑笏功体殊异,不惧高热,无奈气墙被数十道掌提至难以想象的高温,名
列三才的隐圣都难抵挡,逼近尺许,热劲增强岂止数倍?一瞬间袍袖化灰,周身
浮出片片焰斑,乍现倏隐;衣布转眼成烬,接着炙的就是肌肤血肉,焦烟方才窜
起,居然连烟柱也灼烧一空,点滴不存。
  没人比谈剑笏更明白这堵火墙的危险与恐怖,眼看打残老台丞的贼寇自行逼
近一尺,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轰入锁限之中,双掌如镔铁将熔,灿亮到几
乎失形,彷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浆水滴落;难以言喻的烧灼剧痛,令那张紫膛国
字脸透出骇人的惨青,汗水却无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肤,便已化作蒸汽,离体犹
如针戳刀剐,几无完肤。
  瘫于阶下的萧谏纸终于醒转,总算没被热浪呛灼而死,苦于无法开口,奋起
余力匍匐爬行,明知难以再战,更不可能阻止殷贼,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忠心的下
属牺牲。
  (快走……快走!殷老贼不能杀我,别……别在这儿牺牲性命!)
  另一厢,谈剑笏忍着铁签剥皮似的酷烈痛楚,一头往火墙里扎,彷佛非打中
殷横野一掌才肯罢休。殷横野铁青着脸,望着他低咆出掌、状若疯魔,竟不觉微
怔;回神惊觉功体已提运至极,继续相持,必遭高热所伤,摇头闷哼道:「兀那
匹夫,顽愚如斯!」松开锁限,十成掌劲疾吐,火墙在溃散窜流之前,轰然穿过
忍痛出掌的谈剑笏!
  怒咆声中,缠裹烈焰的紫膛汉子冲出火障,骇人的高热与强横的掌劲带去了
部份血肉,宛若自熟透的浆果中挤出果肉般轻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结实身形,
陡然间小了许多,却未阻却其掌势——「砰!」几欲见骨的手掌按上隐圣胸膛,
连灰尘都未扬起多少。
  殷横野平视面目全非、恍若恶鬼的赤鼎派绝传,眼中掠过一抹惋惜,喃喃道:
「赤手熔兵,从此绝响矣!」胸膛略挺,「剥」的一响,谈剑笏右臂齐肩分断,
断口犹如炭灰,倒落之际,左小腿自膝下断折,整个人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脓血
却不多,俱被高热蒸化,不住窜出滚烫烟柱,中人欲呕。
  失控的热流穿过谈剑笏,扑向前堂,连火焰都无由而出,空气中异样的蒸腾
一掠而过,墙柱檐瓦瞬间焦枯,字画等径行灰化。美轮美奂的雅致木构,眨眼成
烬土完墟,彷佛仙人一指,顷刻千年。
  萧谏纸眦目欲裂,难信前方那团焦烂物事,便是晨昏随侍的副手,双手交错,
彷佛不知疼痛,发疯似的爬过余烬血污,奋力朝谈剑笏处挪去。
  「辅……辅国……」
  「你设想得没错,我的确不能杀你。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胜数,这不
过是其中之一。」
  殷横野像看一条蛆虫般俯视他。「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地狱,当然,只是开端
而已。猜猜看,下一个会是谁?」萧谏纸恍若未闻,披发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横野撢襟迈步,「喀喇!」一声,踩碎了炭化的断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无穷。」袍袖微扬,指风贯穿倚柱调息的聂雨色头颅,矮
小苍白的青年侧倒之际,兀自挂着错愕神情。
  萧谏纸费尽千辛万苦爬到焦尸旁,顾不得烟气灼呛,将不成人形的谈剑笏抱
到怀里,蓦听一声颤哼,那张焦烂的脸孔上绽开一道血缝,谈剑笏竭力抗死,竟
未断气。
  「台……台……」
  「我在!」萧谏纸血丝密布的眸中掠过一抹狂喜,可惜以「龙蟠」之智,这
份惊喜委实太短。重伤至此,救无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免于继
续受苦。
  老人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却难成爪。谈剑笏目不能视,困难吞咽着,
奋力道:「贼……可杀……浮鼎……剑……」痛苦太甚,语声又低下去。
  萧谏纸知他孑然一身,无徒无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无牵挂,谁知灼身
剧痛之下,台丞副贰仍是一般的多话,万般艰难地剐咽焦喉,又嚅嗫道:「属…
…属下……房……柜……疏……」
  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谈剑笏始终未忘,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派院生中干
练忠直、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往石溪县察访,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口
供,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
恶行。
  谈大人试探过老台丞之口风,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牵连上司,没敢请皇
后主持公道,自写了奏疏,打算绕过台丞、抚司,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上京告
此御状。他乃是器作监出身,文章本非所长,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誊了一半
不到,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获悉。
  听他忍死分说,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一径点头。
  「我将奏疏写完,着合适之人呈交刑部,务还青苎村公道,教鹿彦清等俱都
伏法。」谈剑笏喉舌、颜筋等俱已焦烂,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即使剧痛失神,
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足见欣慰。
  萧谏纸几不忍看,又无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难言说,喃喃自语:
「你……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给你办。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谬
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骂你,不笑你蠢,一定……给你办妥。」
  但谈辅国真干过什么蠢事来?
  他这辈子最蠢、最荒谬的,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
  老人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兽牙碾着脏腑,嚼得唧
咂有声……是那般痛悔并深恨着。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像直视他所有
的罪愆与脆弱,一锤又一锤地粉碎着老人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忍这般苦,是等我给个交代么?
  「你……想问,方才老贼说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过,是么?」
  谈剑笏似想开口,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终究没绽出声。
  「你想问……操纵妖刀,在灵官殿、水月停轩、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人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问,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令他们暴露在铁骑刀枪之前,以为膏
壑的,是不是我,对不?」
  「你想问,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还能在
人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能厚颜无耻训人子弟,以士人表率自居……」老人语
声怆厉,如困兽垂死伤人,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是不是,辅国?」
  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无数次午夜
惊寐,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带着难以
反诘的义愤袭来。老人逼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击,才能坚持恶道,往下走
去。
  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才又勉力撑开,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人,似欲聆听。
  萧谏纸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
  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若逾此数,台丞副贰便
难以消化,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以为谈资。
  「你脑子既不好使,何必折腾自己?」台丞冷哼:「少问多听,听不懂便罢,
多省心。叫人给卖了,也不难受。」
  「台丞,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三句话尽够了。」
  谈剑笏难得反口,显是真觉委屈。萧谏纸斜乜着他,冷笑不绝,就有你这么
贱的,想放你一马,还自个儿凑上讨打。又寒碜碜问:「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
那说不清的叫什么?」
  「叫辩驳啊。」紫膛汉子想也没想,冲口便答:「心虚之人,才须辩驳。属
下一直是这样以为。」
  言犹在耳,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垂肩颓坐,「那些事,都是我……」
却被打断。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不知还余几
分清明,生命似将走到了尽头。
  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为他抚阖眼皮,咬牙道:「殷贼所言……确有其事。」
背后因由,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堂堂龙蟠,竟尔失语,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
心急如焚。
  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左掌一翻,按住老人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萧谏纸听他哑道:「台……」以为唤己,忙接口:「我在!
辅国……我在。我就在这儿。」
  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深恐台丞不明,奋起余力,歙着焦裂的唇缝,嘶声道:
「台……台丞所为,必……必有深意。属……属下不……不疑……」心满意足,
再无遗憾;嘴角微扬,不及咧满,头颅缓缓垂落,安心倚着老人,便似睡着一般。
  老人愕然良久,终于明白其意。这种蠢话,什么人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
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难以自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声若嚎恸,口鼻血溢,
染红了破碎的衣襟。
  ——谈辅国,你……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
  叫人卖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
  「若台丞肯卖,属下倒觉与有荣焉。」
  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似觉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
丞便宜,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要是别人卖我……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
属下没甚用处,总还能推一推轮椅。」
  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人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随侍的
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说不出的尴尬。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
丞失笑的一天。
  萧谏纸狂笑不止,终至无声,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颓然踞于焦土之上,瘦
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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